小说金宇澄繁花在线阅读
① 金宇澄的《繁花》:用上海话讲上海故事,方言小说你能接受吗
2022年4月,许久未曾露面的王家卫导演宣布要开拍他的新电视剧《繁花》,这是王家卫导演的首部电视剧作品。
男女主角选择了实力派演员胡歌和马伊俐,更是邀请了获得过73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摄影奖的鲍德熹作为视觉总监。它以一种近乎强势的姿态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中。
让我们去期待王家卫和金宇澄两个上海男人的相遇,再现那个时代的繁华,跟随名导演与名作家的步伐,从书本与影视之中领略那个时代的美丽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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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年代
当年阿宝十岁,邻居蓓蒂六岁。两个人从假三层爬上屋顶,瓦片温热,眼中是半个卢湾区,前面香山路,东面复兴公园。东面偏北,有祖父独幢洋房一角。西面,皋兰路小东正教堂,打雷闪电阶段,阴森可惧,太阳底下,比较养眼。蓓蒂拉紧阿宝,小身体靠紧,头发飞舞。东南风一劲,黄浦江的船鸣,圆号宽广的嗡嗡声,抚慰少年人胸怀。阿宝对蓓蒂说,乖囡,下去吧。绍兴阿婆讲了,不许爬屋顶。蓓蒂拉紧阿宝说,让我再看看,绍兴阿婆最坏。阿宝说,嗯。蓓蒂说,我乖吧。阿宝摸摸蓓蒂的头说,下去吧,去弹琴。蓓蒂说,晓得。这一段对话,是阿宝永远的记忆。
当时,沪生家住茂名路洋房,父母是军队干部,支持民办小学,替沪生报名,小学六年上课地点,分布于复兴中路,瑞金路石库门的客堂,茂名南路洋房客厅,长乐路厢房,长乐邨居委会仓库,及南昌路某弄老式房子,中国乒乓摇篮,巨鹿路第一小学对面老式弄堂。这个范围,接近阿宝家的地盘,但两人不认得。每个学期,沪生转几个地方,换几个老师上学。五十年代就学高峰,上海妇女粗通文墨,会写粉笔字,就可以做民办教师。少奶奶,老阿姨,张太太,李太太,大阿嫂,小姆妈,积极支援教育,包括让出私房办学堂。有一位张老师,旗袍打扮,前襟掖一条花绢头,浑身香,是瑞金路房东。厢房课堂暗极,天井里外,有人生煤炉,蒲扇啪嗒啪嗒,楼板滴水,三个座位允许撑伞,像张乐平的读书图。沪生不奇怪,小学应该如此。上午第三节课,灶间飘来饭菜镬气。张老师放了粉笔,出厢房,与隔壁娘姨聊天,拈一块油煎带鱼回来,边吃边教。表现不好的同学,留下来跟张老师回去,就是到后厢房写字。
小毛家的底楼,是弄堂理发店,店堂狭长,左面是过道,右面一排五只老式理发椅,坐满客人。小毛踏进店堂,熟悉香肥皂的气味,爽身粉,钻石发蜡气味,无线电放《盘夫索夫》,之后江淮戏,一更更儿里呀,明月啦个照花台。卖油郎坐青楼,观看啦个女裙钗。我看她,本是个,良户人家的女子嗳嗳嗳嗳。王师傅见小毛进来,讲苏北话说,家来啦。小毛说,嗯。王师傅拉过一块毛巾说,来唦,揩下子鬼脸。小毛过去,让王师傅揩面。王师傅调节电刨,顺客人后颈,慢慢朝上推。李师傅讲苏北话说,煤球炉灭掉了,小毛,泡两瓶开水好吧。小毛拎两只竹壳瓶,去隔壁老虎灶。
旧时代的四川路桥,泥城桥头,有人以抢帽为生,黄包车准备冲到桥下,客人头戴苏缎瓜皮帽,燕毡帽,瑞秋帽,灰鼠皮帽,高加索黑羔皮帽,英国厚呢帽,下桥一刻,有人五爪金龙,一捏一拎,头上一空,车子飞速下桥,难以追回。帽子卖到专门旧货店。几十年后的此刻,也有人专抢军帽,临上电车,电影散场,拥挤中,头顶一冷,军帽消失。或是三两青年迎面走来,肩胛一拍,慢慢从对方头顶,卸下帽子,套到自家头上,戴正,扬长而去。军帽价值,在极短时间内,地位高到极致,但是行抢者一般自戴,不存在倒卖关系,这是上海历史的奇观。军装与运动装的趣味结合,引为时尚。当时上海服饰,基本蓝灰黑打扮,出现这类出挑男女,有电影效果,满街蓝灰色调,出现一个女青年独步,照例身穿三到四件彩色拉链运动衫,领口璀璨耀眼,裤脚绽露红,蓝裤边,露出脚背的红袜,蓝袜,黄袜,这种视觉效果,等于蜺蛎乘驾,驰骤期间,见者多有心噤丽质之慨。这种色谱,趣味,实在也与前后历朝历代,任何扮相品格,无法相较。流行与流氓,是一字之差。
90年代
星期五夜里,陶陶有饭局。芳妹说,酒记得少吃,早点回来。陶陶答应。饭局是沪生通知,陶陶以前的朋友玲子请客。当年陶陶介绍沪生做律师,帮玲子离婚,因此相熟。玲子到日本多年,最近回上海,在进贤路盘了一家小饭店,名叫“夜东京”。此刻的上海,一开间门面,里厢挖低,内部有阁楼的小店,已经不多。店堂照例吊一只电视,摆六七只小台子,每台做四人生意。客人多,台板翻开坐六人,客人再多,推出圆台面,螺蛳壳里做道场。
春雨连绵,路灯昏黄。莫干山路老弄堂,像与苏州河齐平,迷濛一片。小毛吃了半瓶黄酒,吃一点水笋,黄芽菜肉丝年糕,脚底发热,胃里仍旧不舒服。电视里播股市行情。二楼薛阿姨到灶间烧水。小毛听到后门一动,有声音。见薛阿姨开了门,两个男人走进灶间。一个熟悉声音说,小毛,小毛。声音穿过底楼走廊,溜进朝南房间,传到小毛的酒瓶旁。小毛一转头,眼光穿过门外走廊,老楼梯扶手,墙上灰扑扑的小囡坐车,破躺椅,油腻节能灯管,水斗,看见晃动的人像,伞。小毛说,牌搭子已经到了。薛阿姨说,小毛,是有人客了。小毛立起来。两个男人朝南面房间直接过来。小毛一呆。十多年之前,理发店两张年轻面孔,与现在暗淡环境相符,但是眼睛,头发,神态已经走样,逐渐相并,等于两张底片,慢慢合拢,产生叠影,模糊,再模糊,变为清晰,像有一记啪的声音,忽然合而为一,半秒钟里还原。前面是沪生,后面是阿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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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文库的:
《繁花》作者金宇澄:耳闻的故事集中成了小说 金宇澄的手绘地图也是《繁花》的一大特色和看点。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金宇澄所著小说《繁花》正式发表于去年底的《收获》(长篇专号秋冬卷),同时被中国小说学会评为“2022中国小说排行榜”榜首,近期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单行本。3月26日,上海作家协会举行“《繁花》研讨会”。这是一部以大量的人物对话与繁密的故事情节为主的长篇小说。35万字里,一个上海,两条故事线索同时推进:从上世纪60年代到“文革”结束;从80年代到新世纪初。几个上海男人贯穿始终—阿宝、沪生、小毛、陶陶;形形色色的上海女人轮番登场—蓓蒂、淑华、梅瑞、李李„„“文革”前后的底层生活暗流涌动,有滋有味;90年代声色犬马,流水席里觥筹交错,活色生香,人情澎湃。“人生如花,书中大段关于花、树的叙事,七十多位女性人物,可说是‘珠环翠绕’,光线、颜色、气味,在人世摇曳,加之盛开与枯萎姿态的上海,包括传统意义的繁华城市的细节,是花团锦簇的印象。”金宇澄在接受时代周报记者专访时这样诠释书名“繁花”的寓意。而《繁花》的最新颖之处,在于其退到了传统“话本体”的语言表达。全文以沪语行文,金宇澄解释如此安排为“口语铺陈,意气渐平,如何说,如何做,由一件事,带出另一件事,讲完张三,讲李四,以各自语气、行为、穿戴,划分各自环境,过各自生活。对话不分行,标点简单”,不动声色中将上海30余年惊心动魄的蜕变忠实呈现。明确拒绝追问内心世界故事一开篇讲上世纪90年代,步入中年的上海男人沪生路过菜场,被卖蟹小贩陶陶拦住。“陶陶说,长远不见,进来吃杯茶。沪生说,我有事体。陶陶说,进来嘛,进来看风景。”一来一回,两人闲聊了一会儿,从陶陶的老婆聊到光顾蟹摊的女主顾,其间沪生慢悠悠回忆前女友的往事,陶陶讲了一段菜场里卖鱼女人和卖蛋男人的偷情故事。有关偷情的段子在《繁花》里比比皆是,无论是阿宝与李李、陶陶与小琴还是康总与梅瑞、徐总与汪小姐—在上海作家协会近期举行的“《繁花》研讨会”上,甚至有评论家打趣说,这部小说“写尽了时代情欲的洪流”。但这恰恰只是《繁花》中比比皆是的“表象”之一。“上海,造在地狱上的天堂。这个母题(意指偷情)在《繁花》中的重复出现,没有往昔的阶级批判或都市迷惘,而是显示着个人与意义的断裂。《繁花》中成年男女欲望的放纵,不过是贪恋‘荷花根’以摆脱黑暗的泥泞,希冀攀上天堂,反而跌下地狱。”评论家黄平在《从“传奇”到“故事”—与上海叙述》一文中这样诠释,“这种基于食色的欲望化的生活既是高度流动的,也是高度静止的,小说意义上的‘人’不复存在,生命的成长已然终结,一切支离破碎。”《繁花》中的男主人公之一小毛说:“饭局有荤有素,其实是悲的。”人生也如饭局,在金宇澄笔下,无论荤素,都是悲的。整部小说完全放弃了对人物心理的描写,也可以说是作者明确了“拒绝对内心世界的追问”。扉页题记首先就来一句:“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众多人物间除了对话,频频可见“小毛不响”、“沪生不响”、“阿宝不响”,让题记显得更加意味深长。小说结尾再次强调了这一点。沪生和阿宝站在苏州河畔,沪生问:“阿宝的心里,究竟想啥呢?”阿宝笑笑:“搞不懂沪生心里,到底想啥呢。”“不响”似乎就成了这部看似没有主题的小说最好的引线,几十、几百个“不响”将两段时代中发生的一个又一个如珍珠般的故事串联起来。“潜意识没有历史,对于潜意识的压抑则是高度历史化的”,无论穿越如何热闹的生活,上海人的骨子里也是沉默的,这份内心的沉默同样维系着阿宝与沪生成年后的个人尊严。网上连载让“写作进入现场感”有意思的是,这部备受好评、意味深长、形式新颖的小说,最初以网上连载的方式成文—在上海的“弄堂”论坛上,金宇澄以网名开帖,每天用本地语言写两三百字的漫笔,“开无轨电车”(沪语指跑火车),漫述城市的昔日场景。金宇澄生在上海,早年在黑龙江插队,回沪后工厂待过,喜欢交往,熟知上海滩许多地方的马路弄堂,凡流行风尚、吃喝娱乐也并不陌生。上世纪80年代开始任职《上海文学》。早年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迷夜》,随笔集《洗牌年代》等。此后二十多年没有动笔。作家西飏提及,“老金在写小说之前,主要是‘说’。在各种聚会、饭局中,他滔滔不绝,包袱,大故事套小故事,像魔术师从帽子里拉出花来。《繁花》是他中止小说创作时间20年后重新拾笔之作,也是口头故事的纸面淀积。”“《繁花》是无准备中完成的,可说是一个无意识的状态下写了这个长篇。”金宇澄这样介绍创作过程,“起因是我想在网上,写一些无名无姓者的市井事迹,于是起了网名,上去开帖。我经历了80年代的手写稿时代,小说写在格子稿纸上,编辑阅读手写稿,得到读者反馈,过程更缓慢,等得更久。现在匿名写到网上,就有了意见,带来奇怪的促进作用,与闭门面壁的感觉完全不同。”帖子发出去,开始有人蹲守等候。“老爷叔,写得好。赞。有意思。后来呢?爷叔,结果后来呢?不要吊我胃口好吧。”类似这种的跟帖吆喝,对长久习惯于阅读纸稿的金宇澄来说,显然颇为刺激。“写作进入一种现场感,以前的一切经验过程消失了。与读者的关系,简单热情逼近。我每日一帖,忽然就明白,一旦习惯了这个节奏,投身其中,会得到推动的力量,调动出活力。帖子逐渐增加字数。后发现不行了,是长篇的规模,我再回身仔细做人物表,做结构。我当时一直考虑的问题,并不是小说,而是如何串联,如何写得更可读,不让这些读者失望。”来自网上的直接反馈或许正是成就《繁花》“好看”的最主要原因。5个月后,初稿30万字的《繁花》成文,金宇澄再一次四处找来圈内好友—反复阅读,提修改意见。最终成稿35万字。“必须重视内容与读者,不是我说说而已。我没有‘读者必然会读’的自信。记得有一次,我退了投我们杂志的作者稿子,作者说:‘我的稿子,全部到了发表的水平。’这话的意思,是说我阅读有问题,仿佛文学高人一等,需要更高的慧眼来看。可惜,文学在我眼里,不是庙堂,也不是低下的品质。我喜欢取悦我的读者。很简单,你写的东西,是给读者看的。旧时代,每一个说书人,都极为注意听众的反应。先生在台上说书,发现下面有人打呵欠,心不在焉,当夜回去就要改。我老父亲说,这叫‘改书’。”于是不难理解,金宇澄眼下最关心的就是各地读者对《繁花》的阅读体验。上海人读来怎样?江浙人读来怎样?东北人读来怎样?同龄人读来怎样?小辈人读来怎样?传统文学读者读来怎样?网络文学读者读来怎样?在金宇澄的心里,《繁花》的读者绝不仅仅只是上海人。《繁花》式传统话本体:背景1:上世纪60年代,十岁的阿宝与六岁的邻居蓓蒂热爱搜集邮票。有一天,蓓蒂对阿宝说,私人可以印邮票,阿宝想印啥。阿宝想想说,上海好看的花,是啥。蓓蒂说,我欢喜栀子花。阿宝说,树呢。蓓蒂说,梧桐树对吧。阿宝说,马路上卖的茉莉花小手圈,小把栀子花,一堆羊毫笔尖样子的白兰花,三张一套邮票。蓓蒂说,赞的,还有呢。阿宝说,梧桐树四方联,春夏秋冬。蓓蒂说,不好看。阿宝说,春天新叶子一张。6月份,梧桐树褪皮一张,树皮其实有深淡三色,每年部分褪皮,好看。秋天,黄叶子配梧桐悬铃一张。冬天是雪,树叶看不到,雪积到枝丫上,有一只胖胖的麻雀,也好看。蓓蒂说,不欢喜。我其实欢喜月季,五月篱笆的“十姊妹”,单瓣白颜色,好看。阿宝说,一枝浓杏,五色蔷薇。以前复兴公园,白玫瑰,十姊妹出名。蓓蒂说,粉红,黄的,大红,紫红,重瓣十姊妹也好看,可以做一套吧。背景2:上世纪90年代,陶陶为沪生讲述菜场里一对露水鸳鸯被捉奸。下面望风的小徒弟,喉咙山响,因为车间机器声音大,开口就喊,不许逃,房顶上有人,看到了,阿三,不许这个人逃„„这一记吵闹,还得了,前后弄堂,居民哗啦啦啦,通通出来看白戏,米不淘,菜不烧,碗筷不摆,坐马桶的,也立起来朝外奔,这种事体,千年难得。沪生说,好意思讲到马桶,再编。陶陶说,真是事实呀,居委会干部,也奔过来,四底下吵吵闹闹,轰隆隆隆隆,隔壁一个老先生,以为又要搞运动,气一时接不上,裤子湿透。沪生一笑说,好,多加浇头,不碍的。陶陶说,句句是真,只是一歇工夫,老公跟徒弟,拖了这对露水鸳鸯下来,老公捉紧卖鱼女人,徒弟押了卖蛋男人,推推搡搡,下楼梯,女人不肯出门,老公说,死人,走呀,快走呀,到居委会去呀,卖鱼女人朝后缩,卖蛋男人犟头颈,等男女拖出门口,居民哇一叫倒退三步。“小毛去世关掉了我的一扇门”时代周报: 《繁花》出世前,大众对你不熟悉,但其实你出道很早,据说跟孙甘露同一年代。金宇澄:我从1984年开始写作,曾获过1985-1986年和1987年的“萌芽短篇奖”、1988年的“《上海文学》短篇奖”。1986年,甘露与我参加了作协办青年创作班。之后,甘露的《访问梦境》与我的《风中鸟》,刊于该年9期《上海文学》。甘露的小说,显示出独特的、具有革命意义的文学才华,引起文坛震荡。我的《风中鸟》完全是现实主义写法。时代周报:后来二十多年间,你没有再写?金宇澄:对,1987年我到了《上海文学》做编辑。做一个好编辑需要挑剔,因此很难在白天挑剔别人的稿子,晚上鼓励自己写小说。上世纪90年代初我在《收获》发了数个小说后,工作影响了创作热情,因此停笔,时代周报:再一次提笔就写出了《繁花》。金宇澄:这部小说看上去有很多故事,别人都以为我记忆力超群,能记住那么多事情,实际上我并没有刻意搜集。很多故事就是在饭局上听来的,比如那个日本老头的故事,那个小保姆嫁外国人的故事等。但只要听那么几句话,精神头就有了,关键的、鲜活的、意料不到的东西也有了,你完全可以发挥。再比如小琴的故事,就是我从电视新闻里看到的一条社会新闻。好故事听到了,我不做笔记,就是在心里过一遍,到写的时候集中起来,无意中就呈现了一种城市生态。这个世界就是由各种各样的故事组成的。我心里有数,上海的一些曲艺人士会来我这部小说里找好玩的地方。时代周报:可以说这部小说里的很多人物都有原型?金宇澄:是的。只是有些作了大量嫁接。文中的小毛也是生活中真实存在过的人。他是我好朋友,当年一起去黑龙江务农,火车上,他就坐我对面。回沪后他就在工厂里看门,虽然我后来做文学杂志的编辑,好像“高雅”了,但我们的交往还是很多。他会在过年过节拿着工厂食堂做的月饼来看我,说,不是给你的,是给侄子的。很多故事都是他讲给我听的。他去世了,这扇门就关掉了。我心里很难过。时代周报:小说里有没有你自己?有人传言你就是小说里的阿宝。金宇澄:虚构作品,意味着这句话,“请勿对号入座”。但是现实主义写作,如有了原型参照,就会更有力,当然,这肯定是作者揉碎了的、消化了以后的想象中的人了。有一位80后读者讲,《繁花》是“所有的人,似乎都是通过偶然事件临时聚起的,又会因为另一个偶然事件分开。在那些浮于表面的交往中,他们几乎不谈论自己,不表露内心世界,而是在不断地讲他人的故事”。她讲得很对。人生很多时候的交往场面就是这样的,她看出了我对原型的处理用意。时代周报:你故意安排小说里的人物不表露内心世界,但有人读出了“《繁花》里面有大恨”。金宇澄:我确实借《繁花》的人物说过这层意思—中文是非常智慧的文字。我们眼前这一代接一代的人们,一个一个故事出现,一种接一种价值观形成。中文里的“牺牲”与“牺牲品”,只一字之差,就有了云泥之别。我的问题是,谁是“牺牲”?谁是“牺牲品”?这是令人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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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金宇澄的长篇小说 《繁花》第拾叁章第壹节的开头:
钢琴有心跳,不算家具,但有四只脚。房间里,镜子虚虚实实,钢琴是灵魂。尤其立式高背琴,低调,偏安一隅,更见涵养,无论靠窗还是近门,黑,栗色,还是白颜色,同样吸引视线。在男人面前,钢琴是女人,女人面前,又变男人。老人弹琴,无论曲目多少欢快跳跃,已是回忆,钢琴变为悬崖,一块碑,分量重,冷漠,有时是一具棺材。对于蓓蒂,钢琴是一匹四脚动物。蓓蒂的钢琴,苍黑颜色,一匹懂事的高头黑马,稳重,沧桑,旧缎子一样的暗光,心里不愿意,还是让蓓蒂摸索。蓓蒂小时,马身特别高,发出陌生的气味,大几岁,马就矮一点,这是常规。待到难得的少女时代,黑马背脊适合蓓蒂骑骋,也就一两年的状态,刚柔并济,黑琴白裙,如果拍一张照,相当优雅。但这是想象。因为现在,钢琴的位置上,剩一块空白墙壁,地板留下四条拖痕。阿婆与蓓蒂离开的一刻,钢琴移动僵硬的马蹄,像一匹马一样消失了。地板上四条伤口,深深蹄印,已无法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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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的小说《繁花》对我的震动是巨大的。这是一部大量运用沪语的小说,(不过并没有多到让其他地区的读者难以读懂),可是它远超出方言小说的水平。它讲的是风俗、市井,可是它想要达到的目的比《海上花列传》这样的方言市井小说要高明得多。它的存在并不仅仅为了表明沪语的文学魅力,而是试图用沪语的内在逻辑去解释从六十年代到新世纪初的大历史和私人生活史,用语言本身的力量去判断生活的美丑对错。对于我曾经所持有的写作观,《繁花》是当头一喝,让我意识到仅仅用翻译式的语言书写“异邦故事”存在着巨大缺陷。而对于如何再次在心中回忆在上海度过的童年少年,如何面对那些没有道歉和原谅便逝去的长辈,《繁花》提供了一种慈悲的拯救的力量。
《繁花》追随一对好友阿宝和沪生,交错地铺开两条线:六七十年代的少年、八九十年代的壮年。随着阿宝和沪生的日常生活,读者又认识了其他几十个血肉丰满的人物:饭局上临时凑数的陪客、晚班公交车的售票员、弄堂小学的女老师……所有人都似乎是通过偶然事件临时聚起的,又会因为另一个偶然事件分开。在那些浮于表面的交往中,他们几乎不谈论自己,不表露内心世界,而是在不断地讲他人的故事。
《繁花》一开篇,讲的是九十年代,步入中年的沪生赴约见阿宝,路过菜场,被卖蟹小贩陶陶拦住。陶陶是谁。阿宝前女友的邻居。“沪生说,陶陶卖大闸蟹了。陶陶说,长远不见,进来吃杯茶。沪生说,我有事体。陶陶说,进来嘛,进来看风景。”陶陶拉着沪生,目的是给他讲菜场里的本埠新闻,而作者不紧不慢,让两人先闲聊了一会陶陶的老婆、再聊了一会来光顾蟹摊的女主顾,还让沪生慢悠悠地回忆起了自己和前女友的往事。这些都讲完,陶陶才开始讲菜场里卖鱼的女人和卖蛋的男人偷情的故事。在沪生“我有事体”“讲得简单点”的催促下,陶陶噱头摆足,一个小故事讲了三千字,讲到最后,赶时间的沪生已经被故事完全吸引了:
“沪生说,慢慢讲,卖蛋男人,又不是陶陶,紧张啥。陶陶说,太紧张了,我讲一遍,就紧张一遍。沪生说,弄别人老婆,火烛小心。陶陶说,是吧,沪生跟我仔细讲讲。沪生说,啥,我现在是听陶陶讲,脑子有吧。陶陶笑笑。沪生说,一讲这种事体,陶陶就来精神。陶陶说,有精神的人,第一名,是卖鱼女人的老公,弄堂里白天人少,师徒咚咚咚跑上楼梯,房门哐啷一记撞穿,棉纺织厂保全工,力气用不光,门板,斯必令门锁,全部裂开,下面望风小徒弟,喉咙山响,因为车间机器声音大,开口就喊,不许逃,房顶上有人,看到了,阿三,不许这个人逃,不许逃,我看到了,这一记吵闹,还了得,前后弄堂,居民哗啦啦啦,通通出来看白戏,米不淘,菜不烧,碗筷不摆,坐马桶的,也立起来朝外奔,这种事体,千年难得。沪生说,好意思讲到马桶,再编。陶陶说,真是事实呀,居委会干部,也奔过来,四底下吵吵闹闹,轰隆隆隆隆,隔壁一个老先生,以为又要搞运动,气一时接不上,裤子湿透。沪生一笑说,好,多加浇头,不碍的。陶陶说,句句是真,只是一歇工夫,老公跟徒弟,拖了这对露水鸳鸯下来,老公捉紧卖鱼女人,徒弟押了卖蛋男人,推推搡搡,下楼梯,女人不肯出门,老公说,死人,走呀,快走呀,到居委会去呀,卖鱼女人朝后缩,卖蛋男人犟头颈,等男女拖出门口,居民哇一叫倒退三步,为啥,两个人一丝不挂,房子里暗,女人拖出后门,浑身雪雪白,照得人眼睛张不开,女人一直缩,拖起来,蹲下去,老公说,快走,搞腐化,不要面孔的东西,去交代清爽,快,老公强力一拖,女人朝前面走两步,上下两手捂紧,蹲了不动,卖蛋男人拉出门口,跌了一跤,周围老阿姨小舅妈,忽然朝后一退,吃吃穷笑,小徒弟说,娘皮,走不动了是吧,起来。居委会老阿姨,脱一件衣裳朝女人身上盖,高声讲,大家不许动,回去冷静解决问题,快点回去,听到吧。此刻老公回转头来,忽然推开徒弟,朝卖蛋男人扑过去,两手一把捏紧男人脐下这件家生,用足力道,硬拗。卖蛋男人痛极,大叫救命。大家方才看明白,卖蛋男人从楼上房间捉下来,拖到后门口,这件家生,不改本色,精神饱满,十足金的分量,有勇无谋,朝天乱抖。老公一把捏紧家生,像拗甘蔗,拗胡萝卜一样穷拗。老公讲,搞,搞呀,搞得适意是吧,再搞,搞。卖蛋男人大叫。户籍警跑过来,运足力道,穷喊一声说,喂,文明点好吧,让开,大家快让开。”
当一个人看到一只渔网然后思索网是如何编织的,捕鱼的乐趣便打了折扣。而当一个人开始琢磨写作,阅读的快感也会打折扣 。《繁花》让我体验到了很久没有体验过的双重喜悦:作为一个普通读者的阅读惊喜,以及作为一位写作学习者的领会。然而不只是喜悦,还有痛苦。《繁花》中鲜有大篇幅的心理描写,只用轻飘飘的一句对话,或者一句“不响了”,就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痛苦。这种痛苦揭开了生活的表皮,向伤口上倾倒酒精,然后治愈它。
我是在行走的途中阅读《繁花》:开始的几章是在上下班的波士顿地铁上,后来的几章是在柬埔寨的旅途中。在去往下一个目的地的不安之中,一本小说渐渐铺陈,为我的过往生活提供了解释和依靠。这也许是我所能经历的最幸运的阅读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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⑩ 你觉得金宇澄的小说《繁花》好在哪里
《繁花》我还是蛮喜欢的,读到时的第一感受是「惊喜」。特别是在小说现代性横专行的大趋势里,大属家习惯把荣格、弗洛伊德挂在嘴上,突然出现这样一本书,简直让我怀疑我们是不是在人物刻画边缘化的路上走的太远了。
《繁花》写人物情态寥寥数笔,「不响」「很高兴」「落下两滴泪来」,点到即止,他们拒绝被读者融入到脉络血液里,而展示出的大抵也只是一种平凡世相。
于是我们觉得找回了熟悉的感动,或许这才是一脉相承的中国式小说,市井人情,一个接一个的流水席。
而琐碎的日常,静安寺菜市场,每个人心里的小算盘,这才是大多上海居民所称之为的上海吧。它不学张爱玲写传奇,甚至缺少一个固定的主角,我们的视角就像电影《海上花》的镜头,在每个人脸上切换。它为上海叙事继承又开启了一种写作可能,让世情小说重新进入人们视野。王安忆说,或许我们写的都不是上海,《繁花》才是。
不仅如此,它的语言也在试图消解正常叙事,与人物方言搭起桥来,风格浑然。
故事从随便一个日子里开始,又在随便一个日子里下落不明。沪生、阿宝这些人都离我们远去了,生活还在继续,熙熙攘攘的人群,忍无可忍歇斯底里的咽到肚子里沉默不语的,都在继续。
「这个世界不会有奇迹了」。